《徐霞客游记·粤西游日记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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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日 自阳朔东南渡头发舟,溯流碧莲峰下。由城东而北,过龙头山,自是石峰渐隐。十里,古祚驿。又十五里,始有四尖山在江左,其右亦起群尖夹江,是为水绿村。又北七里,有岩在江之西岸,门甚高敞,东向临江。由右腋深入,渐高而黑,久乃空濛,复东辟门焉。由岩左腋上登,其上前亘为台,后结一窦,有尼栖焉。不环堵,不覆屋,因台置垣,悬梯为道,甚觉轩爽。窦后复深陷成峡,昏黑。东下欲索炬深入,尼言无奇多险,固止之。而雷声复殷殷促人,时舟已先移兴平,遂出洞。由洞左循麓溯江,草深齐项,半里,达螺蛳峰下。其峰数盘而上,层累若螺蛳之形,而卓耸压于群峰,乃兴平东南水口山也。以前岩在其下,土人即指为螺蛳岩。余觉岩在螺峰之南,双岐低峰之麓,及入岩读碑,而后知其为蛟头,非螺蛳也。螺蛳以峰胜,蛟头以岩胜,螺蛳穹而上盘,蛟头垂而下络,不一山,亦不一名也。绕螺蛳又二里,及舟,入半里,少舣兴平。其地有溪自东北来,石山隙中,遥见巨岭亘列于内,即所趋恭城道也。崖上有室三楹,下临江渚,轩栏横缀,为此中所仅见,额曰“月到风来”,字亦飞逸,为熊氏书馆。余闯入其中,竟不见读书人也。下舟已暮,又北二里而泊。
二十六日 昧爽发舟,西北三里,为横埠堡,又北二里为画山。其山横列江南岸,江自北来,至是西折,山受啮,半剖为削崖;有纹层络,绿树沿映,石质黄红青白,杂彩交错成章,上有九头,山之名“画”,以色非以形也。土语:“尧山十八面,画山九筒〔个〕头,有人能葬得,代代出封侯。”后地师指画山北面隔江尖峰下水绕成坪处为吉壤,土愚人辄戕其母欲葬之。是夕峰坠,石压其穴,竟不得葬,因号其处为忤逆地。余所恨者,石坠时不并毙此逆也。舟人泊舟画山下晨餐。余遂登其麓,与静闻选石踞胜,上罨yǎn掩盖彩壁,下蘸绿波,直是置身图画中也。崖壁之半,有洞北向,望之甚深,上下俱无所着足。若缘梯缀级于石纹之间,非直空中楼阁,亦画里岩栖矣。
〔返而登舟,〕又北一里,上小散滩。又北二里,上大散滩。又北七里为锣鼓滩,滩有二石象形,在东岸。其处江之西涯,有圆峰端丽;江之东涯,多危岩突兀。〔其山南岩窍,有水中出,缘突石飞下坠江,势同悬瀑。粤中皆石峰拔起,水随四注,无待破壑腾空。此瀑出崇窍,尤奇绝。〕
又北八里,过拦州。〔西北岸一峰纯透,初望之,疑即龙门穿穴,以道里计之,始知另穿一峰,前以夜棹失之耳。〕舟转西北向,又三里,为冠岩。〔先是江东岸崭崖,丹碧焕映,采艳画山。冠岩即在其北,〕山上突崖层出,俨若朝冠。北面山麓,则穹洞西向临江,水自中出,外与江通。棹舟而入,洞门甚高,而内更宏朗,〔悉悬乳柱,惜通流之窦下伏,无从远溯。〕壁间有临海王宗沐题诗,号敬所,嘉靖癸丑学宪。诗不甚佳,时属而和者数十人,吉人刘天授等。俱镌于壁。觇chān观看玩久之,棹舟出洞,〔望隔江群峰丛合,忆前拦州所见穿山当正对其西,惜〕溪回山转,〔并其峰亦莫能辨识。顷之,〕矫首北见皎然一穴,另悬江东峰半,即近在冠岩之北。急呼舟人舣舟登岸,而令其以舟候于南田站。余乃望东北峰而趋,一里,抵山腋。先践蔓凌巉,既乃伏莽穿棘,半里逾岭坳。度明穴在东,而南面之崖绝不可攀,反循崖北稍下悬级,见有叠石阻隘者,知去洞不远矣。益北下,则洞果南透。其山甚薄,上穹如合掌,中罅。北下俱巨石磊落,南则峭崖悬亘,故登洞之道不由南,而由北云。洞右复有旁门复室,外列疏楞,中悬团柱,分帏裂隙,东北弥深,似昔有居者。而洞北复时闻笑语声,谓去人境不远,以为从北取道,可近达南田。时轰雷催雨,亟出明洞,北隅则巨石之隙,多累块丛棘,宛转数处,北望一茅甚迩近,而绝不可通。不得已,仍逾四坳,循前莽南下,幸雷殷而雨不至。一里,转至西北隅,又得一洞。南北横贯。其北峰之麓,自冠岩来,此为北峰。北端亦透,而不甚轩豁。仍出南门,遂西北行平畴中。禾已将秀,而槁gǎo枯干无滴水,时风雨忽至,余甚为幸之。〔其西隔江屏立者,皆穹崖削壁,陆路望之,更觉峥嵘;东则石峰离立,后托崇峦。〕共四里抵南田驿,觅舟不得,遂濒江而北,又一里,乃入舟。舟人带雨夜行,又五里,泊于斗米、寸金二滩之间。中夜仰视,萤阵烛山,远近交映。以至微而成极异,合众小而现大观,余不意山之能自绘,更无物不能绘也。
二十七日 昧爽出峡口,上寸金滩,二里至卖柴埠。西面峰崖骈立,沉香堂在焉。又西北三里,其北麓有洞嵌江,舟转而东,不及入。东三里,至碧岩。其岩北向,石嘴啖江。其上削崖高悬,洞嵌其中,虽不甚深,而一楹当门,倚云迎水,帆樯拂其下,帏幄环其上,亦凭空掣远之异胜地也。于是北转五里,过豆豉井。又西北五里,至大墟,市聚颇盛,登市蔬面。又西北五里,至横山岩。其岩东向,瞰流缀室,颇与碧岩似。〔右腋有窦,旁穿而南,南复辟一洞,甚宏,有门有奥。奥西上则深入昏冥,奥之南坠,皆嵌空透漏。门在坠奥东,廓然凭流,与前门比肩立。〕又北五里,为龙门塘。〔南望横山岩西透顶峰,虽似穿石,无从上跻。〕又西五里,为新江口,又夜行十里而泊。
二十八日 昧爽刺舟,亟推篷,已过崖头山。十余里,抵水月洞北城下,令顾仆随舟往浮桥,余同静闻过文昌门外,又西抵宁远门南。过南关桥。觅拓碑者,所拓犹无几,急促之。遂由宁远门入,经靖藩城后门,欲入晤绀谷,询独秀游期,而后门闭,不得入。乃循其东出东江门,命顾仆以行囊入趋赵时雨寓,而其女出痘,遂携寓对门唐葵吾处。闻融止已欲行,而石犹未取。饭后令静闻往觅之,至则已行,止留字云:“待八月间来取。”殊可笑也。
二十九日 令静闻由靖藩正门入晤绀谷。余同顾仆再出宁远门促拓碑者。至是拓工始市纸携具为往拓计,余仍还寓。午暑不堪他行,惟偃仰卧憩而已。下午,静闻来述,绀谷之言甚不着意。余初拟再至省,一登独秀,即往柳州,不意登期既缓,碑拓尚迟,甚怅怅也。
三十日 余在唐寓。因连日炎威午烁,雨阵时沛,既倦山踄,复厌市行。止令静闻一往水月洞观拓碑者,下午反命,明日当移拓龙隐云。
六月初一日 在唐寓。是日暑甚,余姑憩不出。闻绀谷以焚灵事与藩王有不惬,故欲久待。而是时讹传衡、永为流寇所围,藩城亦愈戒严,余遂无意候独秀之登。而拓者迁延索物,余亦不能待,惟陆务观碑二副先拓者,尾张少二字,令彼再拓,而彼复拓一付,反并去此张,及促再补,彼愈因循,遂迟吾行。
〔独秀山北面临池,西南二麓,余俱绕其下,西岩亦已再探,惟东麓与绝顶未登。其异于他峰者,只亭阁耳。〕
初二日 令顾仆促拓工,而余同静闻再为七星、栖霞之游。由七星观左入岩洞“争奇门”乃曹能始所书者,即登级为碧虚阁。是阁在摘星亭之左,与七星洞前一片云同向, “一片云”三字乃巡抚都御史许如兰所书,字甚古拙。而稍在其南,下登者先经焉。余昔游时急于七星,以为此轩阁不必烦屐齿,后屡经其下,见上有岩石倒垂,心艳之,至是先入焉。则其额为歙人吴国仕所题。“碧虚”之名,昔在栖霞,而今此复踵之。岂彼以亭,而此以阁耶?余啜茗其间,仰视阁为瓦掩,不见岩顶;既而转入玄武座后,以为石窟止此,而不意亦豁然透空,顶上仅高跨如梁。若去其中轩阁,则前后通映,亦穿山月岩之类,而铺瓦叠户,令人坐其内不及知,可谓削方竹而淹断纹者矣。阁后透明之下,复垒石为垣,高与阁齐,以断出入。余讯其僧:“岩中何必叠瓦?”曰:“恐风雨斜侵,石髓下滴。”“阁后何必堵墙?”曰:“恐外多山岐,内难幽栖。”又讯:“何不移阁于岩后,前虚岩为门,以通出入;后倚阁为垣,以便居守,岂不名山面目,去室襟喉,两为得之!”曰:“无钱粮。”然则岩中之结构,岩后之窒塞,又枵腹画空而就者耶?又讯:“垣外后山,从何取道?”曰:“须南自大岩庵。”此庵即花桥北第一庵,庵僧自称为七星老庵,余向所入,见后有李丽弼碑者。余颔之,遂出,仍登摘星,由一片云〔入〕七星前洞。〔由阁后东上数十级,得小坪,石盘其中。遂〕北出后洞。洞右壁外崖之上,裂窍悬葩,云楞历乱。余急解衣攀缘而上,连上重龛二层,俱有列户疏楞、莲垂幄飏之势,其北下则栖霞洞穹然西向盘空矣。洞外右壁古刻多有存者,则范文穆成大《碧虚亭铭》,并《将赴成都酌别七人》题名在焉。七人即《壶天观铭》所题名字,在栖霞者,其岁月俱为乙未二十八日。碧虚亭以唐郑冠卿入栖霞遇日华、月华二君赠诗,有“不因过去行方便,那得今朝会碧虚”之句,遂取以名亭,《石湖铭》中所云“名翁所命而我铭之”者也。今亭已废,而新安吴公借以名南岩之阁,不若撤南阁以亭此,则南岩不掩其胜,而此名亦宾其实,岂不快哉!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三:栖霞在北,而下透山之东西;七星在中,而曲透山之西北;南岩在南,而上透山之东西。故栖霞最远而幽暗,七星内转而不彻,南岩飞架而虚明。三窍同悬,六门各异,可谓异曲同工,其奈南岩之碧虚阁,反以人掩何!栖霞再北,又有朝云、高峙二岩,俱西向。此七星西面之洞也,其数共五。
下栖霞,少憩寿佛寺,乃过七星观,遂南入大岩庵。望南岩之后,山石丛薄,若可由庵外东北而登者。时已过午,余曰:“何不了此而后中食。”余遂从庵门右草坪中上,静闻就荫山门,不能从焉。既抵山坳,草中复有石级,而右崖石上镌张孝祥《登七星山诗》,张维依韵和之。共一里,再上,得坪一区,小石峰环列而拱之,薄若绡帷,秀分萼瓣。其北壁棘莽中,亦有记,磨崖为凿穴者戕qiāng破坏损不可读。盖其处西即南岩透明之窦,为僧人窒垣断之者;北即七星之顶,与余峰攒而斗列者。昔人上登七星,此其正道,而今则无问津者矣。觅道草中,有小径出东南坳中。从之,共一里,东南下山,得一岩,列众神焉,而不知其名。下山而西,则曾公岩在望矣。忽凉飙biāo疾风袭人,赤日减烈,则阴气自洞中出也。此有玄风洞,余夙求之不得,前由栖霞入,将抵曾公,先过一隘口,忽寒风拂灯,至此又阴气薄日,信乎玄风当不外此,后来为曾公所掩耳,非二洞也。入洞,更采叶拂崖,观刘谊《曾公岩记》及陈倩等诗已,乃濯足涧水中。久之出,仰见岩石又有一洞在峰半,与列神之岩东西并峙。执入洞汲水者问之,曰:“此亦有洞,已不可登。”余再问其故,其人不答去。余亟攀崖历莽而上,则洞口亦东南向如曾公岩。初由石峡入,得平展处,稍转而北,其外复有龛东列,分楞叠牖,外透多明,内环重幄,若堂之有室焉。其后则穿门西入,门圆若圈,入其内,渐转渐深,而杳不可睹。乃转而出,甫抵洞外,则一人亦攀隙历险而至,乃庆林观道士也。见余独入,疑而踪迹跟随之,至则曰:“庆林古观,而今移门易向,遂多伤损,公必精青乌家言,乞为我指示。”余谢不敏,且问其岩何名,道者不告,强邀入观。甫下山,则静闻见余久不返,亦踵至焉。时已下舂,亟辞道者。道者送余出观前新易门,余再索其岩名,道者曰:“岩实无名。昔有僧居此,皆以为不利于观,故去之而湮其路,公岂亦有意于此乎?第恐非观中所宜耳。”余始悟其踪迹之意,盖在此不在彼也。一笑与别,已出花桥东街矣。盖此处岩洞骈峙者亦三:曾公在中,而下透于西;列神之岩在东上,而浅不旁通;庆林后岩在西上,而幽不能悉。然曾公与栖霞,前后虽分门,而中通实一洞。其北下与之同列者,又有二岩,〔予昔游省春,先经此,〕亦俱东南向。此七星山东南面之洞也,其数亦共五焉。若北麓省春三岩、会仙一洞,〔旁又浅洞一,〕乃余昔日所游者,亦俱北向。此七星山北面之洞也,其数亦共五焉。〔一山凡得十五洞云。〕既度花桥,与静闻就面肆中,以补午餐。过浮桥返唐寓,则晚餐熟矣。
『徐霞客游记章节目录』
徐霞客游记 粤西游日记十译文
二十五日自阳朔东南的渡口码头开船,溯江流来到碧莲峰下。由城东往北行,经过龙头山,从这里起石峰渐渐隐去。十里,到古柞释。又行十五里,这才有四座尖山出现在江左,江右也突起成群的尖峰夹住…详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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